“Oliver’s Twist人生密室”项目密室搭建现场,第八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2
受访:蔡洁
采访:普照
编辑:池艺涵
学校教育中,课堂仿佛是知识的殿堂。然而,如果我们的教育仅围绕知识展开,儿童的情感发展将被掩盖和忽视。面对当下的教育环境,戏剧作为一种创新教育方式,正为儿童提供着生活的演练和情感教育的补充。
在第八届iSTART儿童艺术节上,A4美术馆与自由戏剧共同策划了一场《雾都孤儿》密室戏剧项目——Oliver's Twist人生密室。回看这场戏剧,其中的教育方式和场景都在发生着改变:儿童在课堂上不再只是学习者,他们参与到了整个戏剧的创作、策划和现场搭建工作里,用戏剧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感受和思考。
作为自由戏剧的创始人,蔡洁认为,戏剧的本质不在于表演,而在于探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起让孩子读懂一本名著,或作出一套标准回答,她更期待孩子们在戏剧教育中不断形成自己独立的理解和判断。
今天的儿童为什么需要戏剧教育?戏剧能给他们提供怎样的情感补充?如何评价一场戏剧教育的成果?教育者要避免孩子们接触负面题材吗?理想的教育模式中,还存在着哪些弊端?
从在英国做创新教育研究,到成为一线戏剧教育者,蔡洁将带着她十年的教育经验与观察来回应这些问题。本篇为打边鼓与A4美术馆联合策划系列儿童专题的第十篇。文章发布前经受访人审校。
蔡洁
自由戏剧创始人。英国华威大学艺术教育硕士、博士。在过去的十年,潜心研究和实践如何将教育戏剧作为一种创新教育,根植于中国。在英国多所幼儿园、小学和高中实践教学,并在法国IDEA以及新加坡IDERIA国际会议上发表实践研究结果与工作坊教学。
我认为每个人天生就会经历戏剧。三四岁的时候,其实我们都会经历一个需要想象性游戏的阶段。在这个阶段的孩子天生喜欢扮演一些生活中和自己比较亲近的人,比如照顾自己的人,或者自己比较好奇的人。因为很小的孩子来说,玩过家家或者角色扮演也是一种学习。他们可能不太搞得清楚人们会怎么说话或做事,但又很好奇,所以就通过扮演、模仿来学习和理解。把戏剧作为教育的载体,可以给孩子提供一种生活演练的经历。因为在这样一个虚拟的情况下,我们常常在处理一些比较复杂的关于人际交往的问题。而戏剧中讨论的问题大都是关于生活的。这些问题通常模棱两可,需要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来分析。所以戏剧中的这种演练,可能会让孩子在生活中遇到类似的问题时,更懂得去权衡利弊,或者更有经验地应对。今年在iSTART儿童艺术节,我们进行了一场密室戏剧项目。这次项目的主题选用了英国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写实小说《雾都孤儿》,故事发生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考虑到这本作品的主角奥利佛(Oliver’s Twist)年龄刚好是9岁,和我在教的学生年龄几乎重合,我们就希望以这次戏剧为契机,让孩子们了解作品中的方方方面,看一看他们同龄的孩子在不同的时代下的生活状态。对很多孩子来说,如果只是把文学作品作为一篇阅读理解来学习,小朋友从中就少了很多感受和体验,可能他都不知道那个时代到底是什么样的。狄更斯也好,英国也好,维多利亚时期好,小朋友对这些词都很模糊,甚至完全没有概念。但是通过这样一个项目,孩子们就会说:哦!我终于知道什么是所谓的维多利亚时代了。现在的孩子可能会觉得,大家对他们态度和他们受到的教育一直都是这样。但实际上,不同时代背景下,由于儿童教育观或者对儿童这个群体的理解不同,人们对待儿童的态度、方式其实变化很大。《雾都孤儿》当中的坏人就颠覆了孩子们的认知。比如教区的执事,本来他的工作应该要去保护孩子,但故事中,教会的人都显得非常的邪恶。小朋友会觉得特别不可思议,觉得人怎么可以坏到这个程度呢?他难道不是应该保护小孩吗?孩子们在了解和提问的同时,戏剧其实也在将现实的生活逐渐呈现给他们。我不想把小孩教得太过于真空。真实世界是复杂的,一些行为与背后的动机,可能会让人觉得难以理解,而戏剧就可以在不同的场景中,帮助孩子培养多视角思考的能力。孩子们需要自己去看到生活中真实的部分,不然他们长大之后,在社会上遭受的可能全是一些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挫折。不过,戏剧给到孩子的社会体验,到底需要真实到什么程度,其实很难把握。我觉得这次《雾都孤儿》的项目,也不一定就做得非常好。像今年有一个小朋友在参加的时候,就中途退出了,因为觉得这个场景很让他害怕。我赞成他的选择,因为如果小孩实在是很害怕这个事情,我们为什么非要他去面对和思考呢?但是我也非常不赞成把所有社会现实毫无保留地给到小孩,那样太过于残酷。所以,这当中的利弊界限和真实的程度,需要大人不断去权衡和把握,很多东西的边界永远是在尝试当中不断探索的。
在教室上课是一种教育,但不是教育的全部。生活的教育上,可以把整个城市当作孩子学习的课堂。在国外,博物馆、美术馆资源相对比较丰富,随时都能见到去博物馆上课、看作品或者是做项目的孩子。但是在成都,我发现这些资源相对就少一些。今年通过A4美术馆这样一个平台做戏剧项目,我认为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让孩子们接触不同的教育方式。一方面,美术馆有非常多的工作人员,包括一些艺术家、策划人,孩子们在这里有非常好的机会去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和不同的人学习。另一方面,参与美术馆戏剧项目的过程中,对孩子来说非常难得,因为他们真的会觉得像是在工作,而这些经历都可以衔接到他们未来的生活和教育中。在一场戏剧教育的课堂或者课堂之外,当中涉及到的所有工作,其实都是在给孩子提供教育服务。很多爸妈辛苦接送孩子,给孩子提供后勤服务;有的戏剧老师可能是给孩子营造很酷炫的场景;有的老师或者家长可能更关注这个孩子学习的过程;虽然提供的教育服务不同,但我觉得我们不要拿着某种教育的样板去批判和自己不同理念的人。认为别人做的不正宗、不够好。教育者尤其要去掉一种心态——觉得自己做的东西更高级、更适合孩子,或者觉得自己做的教育更正宗。否则我们会很容易陷入偏见。
比如一些学校的老师本身有自己的教学任务,他们能够给到一些时间精力来支持孩子完成一些戏剧项目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我们还要去指责别人做得不够正宗。我觉得这可能就扼杀掉了很多戏剧教育普及的机会。拿这次项目来说,除了我们自己的四位老师,美术馆当时也至少有四位工作人员在协助孩子,工作人员和孩子几乎是一比一的比例。如果再加上现场施工队,一个由八、九个小孩子参与的项目,就出动了十几个大人来支持。这样的支持不能就自认为比其他一些支持更高级,可能只是支持不同方面,不同程度罢了。5、戏剧的本质不在于表演,而在于探索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今天,学校给孩子提供的更多是知识教育,很难涉及到情感教育,更没有充分的时间去探索。然而,每个人都会面对和人打交道的难题,它是基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变化产生的。我和这个人的关系怎么样?我们的关系是如何变化的?往往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变了,就会导致我们会用不一样的态度,不一样的行动,甚至不一样的交往方式。而戏剧教育中,我们就可以通过不同的作品来看看人物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种对关系的探索,可以给孩子提供一种情感教育的补充。这几年受到疫情的影响,很多孩子没有一个正常的社交环境。患抑郁症的人群往小学阶段走,包括中学生的抑郁情况也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不管是孩子的学业,还是他们情感上的一些交流需求,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在这种状况下,我会觉得对大多数的孩子来说,戏剧反而非常重要。因为青春期的孩子,对人际关系更敏感,也更在意我在社会中的价值感,但是知识学习本身,不能够去解答他们对与人际交往的困惑。比如我是为什么而活呢?我为什么做这些事情呢?大人们在职场里遇到一些人际关系的问题,青春期的孩子在现阶段的人际交往中也会遇到的?可能很多家长还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是值得关注的。毕竟孩子不是只要学习就够了,大人尚且有情绪,何况孩子。而戏剧的本质不在表演,而在于探索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我也很希望戏剧能够更多的支持到这些孩子,能够帮助他们处理一些生活中真正困扰他们的情感问题。戏剧教育不管是以哪种形式发生,只要孩子从中有所收获,我认为它都是OK的。可能对于很多孩子来讲,站上舞台让别人看到我,就已经是一种丰富的体验,孩子在其中能够获得一种正向的情感。所以无论哪种形式的戏剧,都没有高低之分。就像你不能说自然主义戏剧一定比荒诞派戏剧更好,你也不能说荒诞派戏剧就一定没有史诗戏剧更有价值。在国内,目前还有很多人对戏剧教育的形式存在争议。到底什么是教育戏剧?它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做?但国外,其实大家已经不太去纠结了。因为在英文中theater和drama两个单词的含义并不同,而翻译成中文时都被叫作“戏剧”。实际上,theater更倾向于有一个完整的戏剧作品,或着是一个有结果导向的内容,而drama可能是在教室中进行的一种戏剧活动,它不一定有具体的结果,也会采用游戏的方式。现在我们也会带孩子去学现成的剧本,也会对当下的文学作品进行改编,然后让孩子来定结局。或者让孩子通过戏剧学习《山海经》,学习诗歌,做一些游戏,看看古人是怎么认识这个世界的。像中国很多诗经的内容是有韵律的,就像儿歌一样,可以唱出来,孩子们也很喜欢。把国学经典与戏剧结合起来,带孩子体会其中的意境,我觉得也是一种比较独特的方式。所以戏剧不一定只能以表演为导向,有时候可以关注过程,还有时候关注体验,还有时候关注结果。在相信孩子这件事上,我觉得需要讲究时机。不是你相信孩子能做到,他就一定能做到,老师们得根据孩子的状态,主动调整自己的角色。比如戏剧课堂前期,孩子们可能缺乏一些戏剧知识和对某个领域专业理解,要是让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就去加入戏剧工作,其实不太合适。这时老师要先承担起知识讲解的角色,等他们有了一定的知识输入后,老师可能也会变成一位教练或引导者的角色,协助孩子确定一个方向,然后让他们自己琢磨,缺啥自己补充,等真的需要帮助时,再来找老师。我们教育者容易陷入自认为的理想教育中,而并不是真的以学生为中心来开展。我的硕士和博士方向都涉及到创新教育的研究,在大学的时候,我导师也做过一些针对理想教育的调研和模型。开始大家都会觉得,大学生在学习上应该都很自觉了,课程的设置、考核和评估,都应该以学生为中心,老师来支持他们完成。但是研究后我们发现,有时候,完全理想的教育其实是一个灾难。因为人是有惰性的,要达到既定的教学目标,有很多决定因素,并不是你相信学生,完全以他们意愿为中心就可以了,很多时候理想的教育并不奏效。在教学中,要是学生自己本身不想学习,你问他问题,他说没有问题。问他想做什么,他说什么都不想,只想玩游戏。这种情况,理想的教育其实无法发挥任何作用。现实中,我们不可能忽视地域,忽视教师能力,忽视各种客观的因素,去使用同一种所谓理想的教学模型。我不赞成项目式的教学中无论什么阶段,都以一个目标为导向,然后完全以学生为中心。这次《雾都孤儿》的项目,考虑到我们很多孩子在之前已经有过一些戏剧训练,再加上美术馆的支持,我们也尝试让孩子加入戏剧策划工作,甚至让他们参与了空间、舞台的规划与搭建。这一批孩子是因为目前的能力,我认为可以这样带领,但不是所有孩子都适合这样的带领。以前很多老师和家长可能会觉得,孩子还这么小,只是完成自己的学习任务就好了,其他的事情都交给大人。但这次与孩子们合作的经历让我发现,和小孩一起工作,他们挺认真的。他们会觉得自己的任务非常重要,也很喜欢这些工作。哪怕是设计一张海报,做一个票根之类的,孩子们都会严肃地把这些当做一个正式的工作去做。孩子们完成的工作有时也会让我惊叹:哇!小朋友原来有这样的能力!其实孩子们有了一定知识技能的储备后,老师完全可以把很多事情交给孩子,而不用找一群后勤工作人员来确保孩子的每一步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明明白白。戏剧本身非常需要相互配合,它涉及到一个团队的协调。当我看到在团队协作的过程中,我们的孩子对大人的依赖程度在减少,他们比以前更加独立了,我心里也是非常欣慰的。一个戏剧教育项目做完后,如果所有人都觉得它非常棒,我反倒觉得它可能不是很成功。因为对孩子来讲,他们很容易会觉得老师给的内容很棒、很有道理,觉得老师说的话很难反驳。所以要是全部孩子的看法都一样,很可能是老师给的东西太多了,没有留给他们讨论的空间。可能有很多大人会疑惑:小孩子真的能读懂名著,能读懂莎士比亚吗?然而,如果把“读懂”作为对戏剧课堂的标准,是不是意味着老师们都一定要完全读懂某个作品才能进行教学?老师们是不是都要成为某种程度的专家,才能够有底气说自己读懂了呢?我其实不关心孩子到底能不能读懂作品,而是要看到孩子们自己从作品中能够理解什么。比如在读《雾都孤儿》的时候,当我在思考“为什么那个时代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儿童观”时,我发现孩子们并没有在关注这个点,他们有的孩子感兴趣那个时候的服饰,那是不是我就应该说他们没有深度,没有读懂,怎么去关心衣服呢,老师看到的内容和孩子理解的东西也不一定相同,但是不同的关注点和理解,是需要存在的。在教学中,我们会更关心孩子们是怎么了解这部戏剧的,会跟孩子们讲清楚,一个剧本的时代背景是什么?它的特点是什么?然后和孩子们讨论他们想了解剧本的哪些部分?他们怎么看待里面的人物?怎么分析当中的情节?所以整个戏剧项目做下来,我们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讨论、做工作坊,通过一个主题来看看孩子们到底从中看到了什么。所以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衡量一个戏剧教育项目好不好,往往在于孩子们在这个过程当中,是不是有不一样的看法。如果孩子们能表达出很多不同的理解和想法,说明我们的老师没有在三观上强加太多东西给孩子,我认为这才是比较合适的。通过对孩子们的反馈,其实可以衡量一位老师的引导有没有太过刻意,一个经验丰富的戏剧老师通常能避免的这种情况。我们的戏剧课上,已经很难听到只有一种声音,小朋友都比较适应去抱有一些批判性的想法。
A4美术馆 于2008年3月由成都万华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创办,2016年8月迁入麓湖生态城艺展中心,正式注册成为民办非营利机构。在创始馆长孙莉的带领下,A4美术馆从推广国际先锋艺术的项目空间,逐渐升级为一个拥12个空间、共6500平米的城市生态型美术馆。创办以来,A4美术馆共举办了近百场专业的当代艺术展览,超过2000场人文类讲座、沙龙、工作坊,与国内外近600位知名艺术家,40余位专业策展人合作。打边鼓 是一个专注于儿童与成长的媒体平台,由打边炉ARTDBL于2019年创立。打边鼓聚焦儿童,努力以平常心输出审慎、有启发性的观点,藉由策划、出版、播客等媒体实践,推动艺术、城市与儿童的连接,为孩子打开更多的可能性,陪伴孩子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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